坚如痂流如血_二、让我向你说声抱歉,爱人同志(BE版)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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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让我向你说声抱歉,爱人同志(BE版) (第5/5页)

石终于开了口,却是一通全然的胡话。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运动中有数千万人莫名地死去,并不缺他一个,他像一个置身此运动之外的人那样,再一次说出五七年那般毫无政治嗅觉的真心话。他用一种极低的、躲避接待室外许多只耳朵的声音道:“其实我有罪,我的政治觉悟不及格。我……我政治信念不坚定。”

    他不是为了建设国家而回来的,他是为了乔玦。他低声坦白,其实他从未弄清什么是共产主义,马列对他而言实在高深。共产的世界对他来说只是宣传画里的世界,天地广阔,清风爽朗,金黄麦浪高高翻滚,每颗心灵都至纯至净,世间无分高低贫富,人人心怀着优美而远大的理想……港大临近教堂里传来的福音都描述不出那样的好世界。他一度想要向那美丽的世界靠拢,通宵达旦工作、服从安排去劳改,劳改回来被单位排挤也无怨无悔,申请减粮、下乡……为了融入那个崇高、广袤而美丽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这“成分极差”的人需要修多少苦行来赎原罪。可在狱中,他愈发想不明白自己是向往那伟大的主义,还是向往也活在那伟大主义光芒下的某个人。他到底是在向谁靠近?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在他脑中回放,终于,他无可奈何地向内心深处认罪,有个人比革命和政治更重要。心灵至纯至净,理想优美而远大……他驻足在一张张宣传画的完人面孔前追寻一个人美丽的影子。

    他死而有愧,但死而无憾,为着曾在这主义下和乔玦共度许多年。原来他的政治信念里掺杂了许多别的情感。

    他低声地向乔玦检讨、批斗他自己,他有罪,乔玦早日站稳立场,和他划清界限罢,别再来找他了。

    茶喝完了,三十年的故事,即将讲完。

    关珵直关心这故事的结局,问道:“那后来呢?他……”

    “他后来没判死刑。有人替了他。”

    “什么?”

    “他们医院有个老医生,被人查出是白牌军医。有人觉得他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很怪,和别人不一样,像旧社会的军官向人行礼,后来革委会说果真调查出他曾在国民党军队待过。那桩谋害解放军战士的案子顺势就推到了他头上,那个老医生被……枪毙了。本来我想着若是彦石真的吃了枪子,我也宁愿‘自绝于人民’,我已做好了他的死讯传来的准备,没想到……真是荒诞。那时候全国公检法瘫痪,死了谁都不要紧,反正谁都能戴上合理的罪名,”乔玦自嘲般干笑了一声,“我没有王彦石以为的那么好,我和他想的差远了,我有再多理想都已在那时代破裂了。那个老医生死的那天,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为一个或许同样无辜的替罪羊的死。我都没想到自己能那样恶毒,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我觉得我自己可怕。一个人的死,竟能令我高兴?”

    关珵直欲伸手去盖住他的手,可半路又缩了回来。他讷道:“是时代的错,和你没关系,你不必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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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玦却摇头叹道:“是人的错,举国的人祸。”

    举国的人祸,一整个民族的浩劫。在美国那面温暖的大壁炉旁,反右、文革,不过是关珵直啜咖啡时随手翻报看到的遥远奇谈。他低下眼睛,那句“我一直都爱着你”在他心中排演了整整三十年,如今也不必再说了,骤然间这句浓缩了三十个春夏秋冬的话语显得那么软弱和单薄,令他空茫的心中弥着一片酸楚。他已在美国购置了最好的钢琴,他来前多方打听现在如何从大陆接人去美国……他的下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可到底将那迟来的爱语放弃——有人已无言地在乔玦身边用一生诉说过。

    水仙花的香气柔柔细流一般在他二人间淌着,他们又聊了许多别的,四人帮倒了、改革开放了,现在广州又兴跑单帮了,只不过是倒立体收音机、倒港台唱片,听闻邓丽君的碟片最抢手……过去被封的资的修的又重现天日,现在友谊剧院又奏起了贝多芬。“省交响乐团门票四元钱一张,我上个月和彦石去听了月光。真难得,文革时广交停滞了那么久,现在重新奏起来还是不输当年。”乔玦道。

    “听我那秘书说东方宾馆也会有广州交响乐团的乐手来赚外快,你和彦石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去听听。顺便吃顿饭,这么多年没见了,让我请一次客。就今晚好么,刚好现在也没吃晚饭,”关珵直笑着,“对了,彦石呢,现在都八点了,他还不回来?”

    “加班做手术,说有什么情况怕那几个学生应付不了,他要亲自cao刀。他总说不管多少岁都要发光发热,越老越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你看他,明知你要来还加班,我得替他向你道歉,”乔玦道,“其实我们向太平馆订了简单的饭菜,他下班了顺路带回来。”

    “噢,太平馆,许多年没吃了。”关珵直微笑。

    雨已停了多时,年关已近,虽对联未贴、红剪纸未剪,一盆小小的金桔与水仙年花已在这筒子楼的单间摆上了,关珵直想起来,方才楼道内也摆着一盆大吊钟。无论这城市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花还是要看的。楼下有小儿见停雨了又出来放炮仗,也有大人,笑语声喧。“嘎吱——”一声,似有一辆自行车刹在了楼下。

    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踏踏、踏踏。

    乔玦听着那脚步声,沉默了几秒,道:“珵直,抱歉,我没有等你回来。”

    关珵直怔愣了一下,交握着的手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可话未开口,乔玦已匆匆起身去开门。冷风凛凛地自楼道内吹进,门外空空如也。那上楼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原来并不是上二楼。关珵直穿了件黑呢的大衣来,底下还罩着件羊绒的毛衣,可依旧抵不住华南湿冷刺骨的寒意,他忽然被冷得瑟缩了一下。乔玦却似全然没有感受到那股寒冷,他面上露出一个幸福的笑,亲热地指着门外一团冰冷的空气向关珵直介绍道:“珵直,和彦石许多年没见了吧,还认得出他么?”他的笑容快乐得太不自然,像生满荒草的废戏台上自演自乐的疯人为自己描画的脸谱,污水化开的油彩,已败了色了,肮脏凄异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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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冷冰冰地砭着关珵直的脸。门外什么也没有。

    楼道里煲着汤的主妇们纷纷探头张望,絮絮低语如无数尖细的毒针般刺着关珵直的耳朵:

    “噢,乔先生又在这发疯了……他那客人是不是又和他提起他那个亡友了?”

    “什么亡友,不是说是那个……那个同性恋么……真不知道他们单位怎么会让他住这里……我们一栋楼都是干干净净的体面人,结果混入个这么个老精神病,有病不去治?我们家男人男孩都要绕着他走呢!”

    楼下一群放炮的小孩又点燃了一筒烟花,一束白光划空而绽,轰隆一声,一如多年前刑场上那声枪响。

    “珵直,来和彦石握个手罢!这么多年未见了。”乔玦依然在门框旁热切地招呼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向他招着。

    关珵直失了魂般站起来,颤巍巍地向身畔空无一人的乔玦走去。窗外倏一下,又是一朵烟花绽开,那转瞬即逝的金光好似一朵随生随灭的泡沫。他走了一步,又一步,拖着自己黯淡的影子,短短几步路竟好似没有尽头一般。过去诗社里大家唱着的校歌又在他耳畔响起了,一把把年轻的声音那样青春喜悦,朗澈高远,荡着、荡着:

    “韶光几度,花娱鸟乐,饱受春风雨……当前百事,待侬担负,不怕半途废。壮我胸怀,得如昔在,母校光风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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