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如痂流如血_二、让我向你说声抱歉,爱人同志(BE版)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二、让我向你说声抱歉,爱人同志(BE版) (第4/5页)

    这罪名何其荒谬,乔玦欲开口驳斥,耳畔却传来对他身边另一人的宣判。夕阳如血,几阵风过,幽咽似吹着凤凰树一树红花,一蓬蓬的红在这赤天血地中颤动着。

    “王彦石不但是右派坏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还是隐瞒自己户籍的港台特务。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向公安机关谎报自己原籍江门台山,经革委会查证,台山没有这号人,王彦石自小便随其向往资本主义腐化生活的父母逃去了香港。一个在资本主义殖民地成长的资产阶级为什么要回国?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英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据悉,抗战期间他还走私倒卖药品……”

    特务之罪是滔天之罪,比什么历史反革命重得多。

    乔玦喊得嗓子发了哑:“胡说,你们胡说八道,他不是特务,他回国是想建设国家,他——”话未说完,铁扣皮带已抽上了他的颊,血似红蛇蜿蜒而下。年轻的男将女将们凛然怒视这阶级敌人,真以为什么人都配建设社会主义?许多拳脚落在这诡辩的敌人身上。

    “你是不是和王彦石同流合污,你是不是特务的同伙!”无数质诘混着唾沫自红色的天穹降下。

    自然有一人欺身上前替他挡住怒斥与乱击。面孔尚稚嫩的少年人穿上绿军装、箍上红袖章,竟有了如此暴雷般的力量,一道道劈到王彦石身上,令他鲜血自肺腑涌上喉头。

    帮四叔跑单帮遇上马贼那日,在劳改农场被审讯之时,不都熬过来了么?可学生的拳脚竟比那更凌厉万分——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多岁、凭着一腔孤勇便从香港闯来广州的愣头青了,这几番乱拳下来,他喉中含血。英雄无觅,雨打风吹去,人老了。一片红浓的血污盖着他的额头:“小将们,我写材料,我交待,我认!我没有同伙,没有同伙……”然而认罪伏诛也挡不住红兵小将的追击,穷寇勿追是旧社会的理,少年人们壮志凌云,誓要循自己的法则斗出个新世界来,又有一拳砸在他那同伙的脸上。

    可忽地,那动手的红卫兵不知何时被打倒在地,跌坐到一洼污水中。

    一个人握着滴血的拳头站在悲肃的风里,乌发乱如狮鬃一般,下巴剃得铁青,眼睛深深地陷下去。

    那一列黑五类一齐震愕地看向王彦石,一个大夫、一个医生,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哪来这样的气力、气魄?真是疯了。

    一女将扯起嗓子高喊:“打人了,特务打人了!”

    小将们反应过来,顿时向着这胆敢反抗的敌人一拥而上,直如万鬼噬人一般。烈火浓烟,人山人海,真是壮烈。那绿军装、红袖章连成浩浩的一片,不多时便把敌人淹没。火焰汹汹,一撮撮贝多芬、肖邦、拜伦、普希金烧成的灰在天上飘荡着。半空中,广播里的军乐歌声如山洪倾倒,抑扬顿挫: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王彦石坐了牢。

    “他坐了牢,别人给我安什么罪名我也得认了,争取还能留厂监督使用,好去探监。我们单位被‘砸烂’后并入了省革委会文化局,我白天扫大街、扫厕所、漆标语、刻革命铜版画,也翻译一些农业、工程方面的着作,那时候会写点字画点画的人谁成分清白?没办法,文化局还是用得着这群黑五类,凑合着用。到了晚上,我就去挨批斗,为了让红卫兵满意,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崇洋媚外,我是美国人的走狗,我向往美帝国资本主义生活’,他们要打我左脸,我将右脸也伸过去。”乔玦说罢,手握上那茶杯的把柄,可并不将茶喝下。

    关珵直怀忿地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你?”他的愤怒中蕴含无限的悲怜。

    “那时候全中国如同陷在一个永夜般的世界,四处是不见光的黑暗,比我苦的人大有人在,”乔玦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有了彦石的消息,他们想判他死刑。”

    “死刑?天,以前汉jianian才判死刑!”关珵直惊道。

    “死刑,缓期两年,”乔玦苦笑道,“那两年我真是挨家挨户去求人,是个好些的旧交我都登门,就差没三跪九叩了,什么首长、教导员,这个长那个长的都求了个遍,以前我从不愿欠别人人情。每次去探监,我都告诉他,在牢里一定不要犯错,只要不行差踏错,便能转成无期,无期又能变成有期……”

    关珵直默然地想起,当初他交给日伪的“保释金”,乔玦也要卖了亡母留给他的唯一一点家当来还。他实在想不出乔玦上旧同学家里苦坐哀恳的模样。

    “那后来呢?”

    “后来只有霞织的爱人答应帮我,他说只要彦石在监狱里不犯事,他就争取帮彦石转成有期。他同我说:‘王教授以前救过很多人’。我感激他,要把那只二七年的劳力士送给他,我翻箱倒柜只找到这一样值钱的东西,藏在床底的地板下面……他说不用,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那些红卫兵每次来都抄走多少东西?‘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多少年没听过这句话了……”

    关珵直道:“天底下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好人在那个时代活不下去,”乔玦叹道,“下次我再到霞织家去时,他们家已经挂满了惨白一片的大字报,只剩霞织一个人孤坐在客厅里。她的爱人被押了去省总工会大楼批斗。一个延安时期的老战士、老同志,可在革委会的人口中,却成了老反动。那天我到黑市上卖了那块表,换成一百来块钱给了霞织。”

    “唯一一个愿意帮我们的人也没了,那两年里我真是提心吊胆彦石在狱里要出事,革委会翻旧案,咬定他们科以前一次医疗事故的手术是彦石做的,文革时医院的档案烧的烧撕的撕,一群人强说那个当年给解放军战士做手术出了事的人是彦石,那医疗事故也不算医疗事故了,是特务蓄意谋害人民解放军。十多年前的事了,一点证据没有,他们信口雌黄冤到彦石头上,非给他定成死罪不可。我探监时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倒是告诉我当年那台手术的主刀大夫是谁,可那人早在运动中自杀了,死无对证——他对我说,别等了,别求人了,他死而无憾。”

    什么人才能在滔天的冤屈中说自己死而无憾?关珵直望着窗外的雨夜。

    故国的冬雨在他记忆中一向是美的,那敲古琴似的韵律,敲在珠江口千百只渔船千百片甲板上,敲在数亿亿的瓦和伞和窗和芭蕉叶上,如碎玉洒掷,琤琤琮琮。他坐在第五大道那幢华邸铺红天鹅绒的咖啡桌旁忆这冷雨的同时乔玦也在这片冷雨下匆匆而过,阴灰的雨、暗沉的雨,万马齐喑的大地上唯有这雨在无休止地响着,死寂中拉一把旧胡琴。花县的监狱离市区太远,车到市郊便一片泥路了,四围一片残画墨痕似的荒山,要披带毛刺的蓑衣在雨幕中走许多山路。窣一下,监狱接待室的灯亮了,火水灯幽幽荧荧,带着点鬼火的寒气,映照墙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八个大字。白的底黑的字,分明而冷酷,刀锋一样割着人眼睛。上下几千年的雨泼洒向此国度,蓝阴阴的冷雨中的世界,孤寂地烧着这盏火水灯。

    “几个朋友都托我向你问好。”

    对面没有吭声。朋友,还剩几个朋友呢?过去每至周末便在他们家三楼开起来的小沙龙,怕是一个人也凑不出来了。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在外边为你洗冤。”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火水灯的光在二人间晃着,幽幽。

    王彦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