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母 (第1/1页)

    车子一路从市区往远郊开，越开越偏僻。公路渐渐被甩在身后，南凌问：“还有多远？”

    子桉在驾驶位上说：“还要两个小时。”

    靠回椅背，南凌低声自语：“竟还有这么远。”

    “去珉乡的路不好开，少爷如果坐累了就说，我马上靠边停车。”

    摇了摇头，南凌说：“一直往前开吧。”

    乡下路远，他想在太阳落山前赶回棠院，不能耽搁太多时间。

    公路没了之后还能开些像样的水泥路，水泥路的尽头连着石子路，但很快石子路也不见了。

    坑坑洼洼的黄土，让南凌想起淮水镇凹凸不平的小道。小道连着镇子口，那里有个馄饨摊。往来的行人饿了渴了，往往朝那看不出颜色的板凳上一坐，吆喝老板上一大碗馄饨。

    他对那一碗碗馄饨记忆犹新，因为他时常连买馄饨的钱都付不起，只能在镇口的石墩上坐着，直到隔壁的小孩向他扔碎石子，讥笑着喊：

    “小妖怪，没饭吃！没爹生，没娘要！”

    闭上眼睛，南凌跟着崎岖的土路上下颠簸，一时有些迷惑。只记得从何处来，却不知往何处去。

    午时终于进了乡。

    黑亮的高档轿车开进来，乡里好多个脑袋都挤出来瞧。

    “少爷”，子桉将车停在乡卫生院外面，替南凌拉开车门，“我们到了。”

    一只干净的鞋底踏出来，跟在后面喧喧嚷嚷的声音顿时弱了，过一会却又炸开来。

    “黄头发！嘿，这准是个外国人！”

    “是啊，不定是哪个大老板的儿子！”

    “嗐，这年头大老板哪会来咱们乡！再说了，大老板谈生意能谈到卫生院去？”

    “说的也是，就咱这破落条件，连头疼脑热的都治不好！”

    悉悉索索的议论离得有段距离，乡民不敢离近了瞧，只堆在大门口抻着脖子张望。

    子桉见南凌脸色不太好，忙说：“少爷，我们快进去吧。”

    南凌点点头，一路跟着子桉上到三楼。三楼往上便再没有了。

    一扇掉了漆的病房门被推开，嘎吱嘎吱地响。子桉站在门口等南凌进去，等了半天却发现他没动。

    “少爷？”

    南凌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孔有些苍白。他听到子桉的声音，才缓缓走入门里的昏暗。

    病房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子桉四处看看，见连把椅子都没有，挠挠头说：“这里条件实在太落后了，乡里原想拆了再向县里要求重建，弄得现在连护士都见不到人影。”

    他又拉门出去：“我去给您找把椅子。”

    轻轻吸口气，南凌没太注意子桉的话，他静静盯着床上的人——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被子外面露着一截手，手指只剩皮包骨，黝黑干粗。整个躯体裹在一张薄薄的被单下面，不仔细看都几乎都看不出起伏。

    南凌轻轻走近了，叫了声，“阿姨。”

    女人眼皮颤巍巍抖了两下，缓缓睁开了。她努力睁着浑浊的一双眼，眯起来盯住床头的男孩看，看得南凌都感到不自在。

    老太太似的嘴唇一咧，女人叫他：“仔啊，回来了。”像琴弦拉树皮一样的声音。

    南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认错人了。

    门又被推开，子桉拖着把椅子进来，呼呼喘了两口气，像刚去爬了一趟长城。

    他请南凌坐下，尽量低声道：“阿母病得重了，认不得人，经常说胡话的。”

    南凌对阿母这个称谓很熟悉，淮水一带大都这么叫。他问：

    “是什么病？”

    “脑瘤”，子桉说，“脑袋里长了个恶性的瘤子，确诊的时候已经晚了。阿母之前一直坚持说没病，舍不得去医院…”

    嘴唇动了动，南凌刚要再说，那女人却探过半个身子，抓过他的手，“仔啊，我的儿”，那双手竟像鹰爪一样有力，“你咋才回来看阿母？”

    子桉先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劝说：“您认错了，这是贵人，不是云儿。”

    女人不依，抓得南凌手都僵了，“仔啊，咋一去这么多年？阿母想你啊！”

    反复试图掰开女人的手指，子桉都快急哭了。虽说南凌脾气好，但她这样闹，说不准会惹得凌少爷不快。

    南凌轻轻拨开子桉，冲他摇了摇头。又对女人说：

    “是我回来晚了。阿母，我来看您了。”

    女人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嘴里的牙却只剩零星几颗。

    南凌眼底泛酸，他替女人掖了掖被角，“阿母，你冷不冷？”

    女人说：“不冷。”

    “阿母，你饿不饿？”南凌又问。

    女人指指自己的嘴巴：“老了，牙掉光了，嚼不动。”

    南凌忍不住侧过头，过了一会才说：“阿母，我让医生来看您，您会好的。”

    女人这次没有回应，只把他的手攥着一遍一遍抚摸。

    “少爷，您是骗阿母的吧？”

    子桉红着眼睛说：“阿母已经治不好了。”

    南凌说：“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来看”，他由着女人用干瘪的手掌包住他的手，“我和以前不一样了，阿母走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好一阵子，子桉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阿母，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没用的”，子桉眼泪掉了出来，“云儿卖身之后，有人给阿母送了一大笔钱。阿母舍不得花，可为了看这个病，也都把那些钱填进去了。”

    “城里大医院的医生说，太晚了，癌早都扩散了。”

    女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浑不在意二人的交谈。她见南凌眼睛水乎乎的，下一秒就要落金豆子，赶紧摸着他的手说：“不哭，不哭，阿母给买糖吃。”

    说着从枕头下掏出一块红布，一看就洗了很多遍已经褪色得泛白了。她小心展开，捧到南凌眼前：“仔仔，吃糖。”

    “吃糖就不苦了。”

    泪水一下崩断，南凌反握住红布下的那双手，哭出声来。阿母从小到大都没给过他一颗糖，却在此时得到了。

    他捻起一颗放进嘴里，仔细用舌尖含着，然后说：“好甜。”

    子桉回过头去，肩膀一颤一颤地。

    女人安慰地笑了，干枯的脸颊浮起春日般的光彩，一瞬间却又黯淡下去。她累了。

    南凌见她手耷拉下去，赶忙帮她放好，然后凑到她眼前问：

    “阿母，还有什么心愿？”

    女人喃喃：“困了，困了。”

    子桉轻声说：“阿母气力不济，说了好些话想是累得慌，一会就要睡着了。”

    南凌点点头，不想打扰女人的好梦，跟着子桉踮着脚退出病房。

    退着退着，又听朦朦胧胧的声音在念：

    “一愿我儿平安，二愿我儿无病无灾…”

    念着念着，又咿呀咿呀起来，像把几个蹦出来的字按到不知名的曲调里，哝哝软软，好像母亲哄着孩子入睡。

    南凌猛地停住，门外光线骤然大亮，刺得眼睛瞎了般生疼。

    这是淮水当地的童谣，他听邻居家的母亲给他的孩子唱了整个童年。

    返回的路上，子桉说：“阿母本是外乡人，当年闹饥荒，村子里人都逃了，才流徙到珉乡。”

    南凌脸靠着头枕，目光偏向窗外，“是淮水。”

    车里一阵沉默。

    南凌说：“她身体不好，你要找人照顾她。缺什么少什么和我说…”

    说到这，他想说钱的问题他都可以解决。可是他的钱是谁给的呢？

    缓了缓，他还是说：“我想在她最后这段日子里尽一点力。”

    握紧方向盘，子桉手指头都攥得发白，好一会儿才说：

    “少爷，你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