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道 (第1/1页)

    自牦城一路而来，目之所及皆是朝圣之人，如今前线战事告急，他们一路急匆匆下山，见到的，与来时竟无甚不同。

    衣衫褴褛，风餐露宿的牧民们脸上带着的，仍旧是对未来的麻木的期盼，又或许是对来生的期盼。

    此生之苦是为来世之福，但求此生碌碌，享尽人间苦难，来生光明灿烂，平步青云。

    再往前，逃难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和朝圣的牧民们混杂在一起，惊慌与希冀，悲戚与麻木奇妙地融为一体，展现出一种不该出现的和谐。

    牦城地处要塞，把控着四通八达的官道，如今城破，竟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护送林微一行的都是席征的亲兵，城破的消息乍一传来，一身蛮力的军汉们便立刻要快马加鞭赶回去，林微和顾锦却是怎么都跟不上这种赶路方式的。于是便一分为二，四人带着血莲先行，两人依旧护送着他们。

    一日多未进食，林微嘴唇有些微微泛白，顾锦便要求在路边的茶铺买点牛rou和羊奶吃。

    四人停在离茶铺不远的树下，两名军卫一人去买rou，一人隔着路抱拳坐在地上遥遥护着他们。

    林微靠着树慢慢坐下，道，“你要与我说些什么？”

    顾锦蓦地握紧了拳，却不说话。

    “从出了牦城，你便有心事，现下前方吉凶不定，一路而来，你便更像是有话要同我说的。”腹中空空，林微说话有些有气无力，他仰头看着顾锦，眼中无神。

    这眼神让顾锦瞬间就想起了那些在路上朝圣的牧民，眼中尽是对当下生活的麻木和对并不存在的往生的期许。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看着林微的表情，他脸上涌现出几乎不加掩饰的愤恨。

    愤怒面前的人，身为周季悯之徒，又有着席大将军的偏爱，几乎拥有了能够改天幻日的本事，却麻木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期盼着早日解脱，永登极乐。

    痛恨自己，身无长处，囿于虚名，心爱的人身陷囹圄却只能对着一个不思进取的奴隶苦苦哀求。

    他咬牙，几乎想要跪下摇着林微的肩膀，问他，那个胸怀众生，“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周季悯，为何会有他这样的徒弟。

    可最后，他却只能如同失了力一般跪坐在地，于绝望中掏出一枚汗津津的木块。

    那是半枚虎符。

    “临行前，大将军将这枚虎符交予我，只言此番蛮子来袭，危险重重，且疫病肆虐，若是蛮子趁胜追击，牦城危在旦夕。若牦城破，必定一番血战，生死难料。他要我带着这虎符，一旦得知城破的消息，就送你回西充。”

    顾锦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

    “不过都是被奴役着的猪狗牛马，被谁奴役，都是一样的，总归去放牛放羊，留一条命苟活吧。”

    他冷笑，“这不也是你想要的么？”

    林微木然地看着被塞入手中的虎符，被合起多次，边缘已经有些许磨损。

    顾锦不愿再看他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眼神，瞧着兵卫已经买好rou走了过来，便将大将军的打算细细说予他们二人。二人见着虎符皆震惊不已，但席征的话如同军令，不得违背，只得咬着牙应下。

    马上就能自由了。

    林微就着羊皮酒囊抿了口羊奶，热腾腾的羊奶带着腥味在嘴中化开。

    若是西充被夷族统领，就没有什么上八门，更不会有上八门的奴隶。或许所有人都会是夷族人的奴隶，但若是在草原，百十里地只有不到十户人家，那群蛮子也没有那么长的手管控到荒野来。

    不会有后顾之忧，不会每日从梦中惊醒，不会畏畏缩缩，甚至也不会再闻到血腥味了。

    他要自由了。

    林微突然想要大哭，为这来之不易的，期盼已久的，苦苦守候的自由。

    但心却好似被上了一道枷锁，沉甸甸，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想起幼年雪夜，周季悯与他共饮，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愁，为晚春大雪误了春耕，为那勤勤恳恳劳碌半生的百姓。

    他想起叔父叔母，守着两亩地，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最后睁大眼死于血泊之中，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小巷中留下清洗不掉的血痕。

    他想起阿梅，那个温柔的，美好的，忠诚的阿梅，一心向主，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他想起桃夭，想起碧音，想起困在草原的玛吉拉，想起巨门之内日夜劳作的匠人。

    想起手握利刃却满嘴“守护苍生”的席征，想起为了所谓“苍生”跌落悬崖的汉子。

    他想起自己的道。

    道是什么？

    是无为，是无所为，是在这乱世之中，在这吃人的世道中偏安一隅，苟延残喘。

    是清净，是隐居山谷，是永远独行，是双目紧闭，是充耳不闻。

    他要在饿殍遍野，尸山血海中撑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干干净净结束自己无为的一生。

    然后获得永生安宁。

    林微突然笑出了声。他流着泪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抬头看不远处的圣山遍布霞光。

    冈仁波齐护佑众生。

    谁是冈仁波齐？

    他张大嘴咬了口rou，如同被饿狠了的野狼。

    “西充屯兵十万，若要调兵，最近为何处？”他红着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