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生与死 (第1/1页)

    付辄坐在病床边发呆，在他母亲的脸上，他很清楚地看到了，什么是衰败。人的躯体在病床上腐烂，就像花盆里死掉的植物，枯萎了、连埋在土里的根系都烂了。

    这盆吊兰没有母亲的照顾，死得很快，他在家里游手好闲的父亲从来就没记起来，自己应该去浇水。或许，当他路过这盆植物的时候，他心里想的也是，死了就死了吧。

    年幼的付辄负担着照顾病重母亲的重任，协同他老迈的祖父和祖母，试图让已经回天乏术的母亲在病床上再挽留一段时光。

    “mama，人注定要死的对吗。”付辄握着母亲的手，“你要走的话，能不能把我带上，我们一起走呢？”

    昏迷的母亲没有回答。付辄松开了自己的手，他不想让mama从身边离开，他再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从死掉的兔子，被扔掉的小狗，父亲的拳头，枯萎的吊兰中一遍又一遍地体会着什么是无能为力。

    他能感觉到母亲也不想走。他的母亲总是努力地生活着，他都不明白她对生活的热爱从何而来。她几乎都不抱怨她糟糕透顶的生活，把付辄从幼儿园接回家的路上，她总要很温柔地问道：“小辄，你今天也要去玩蹦蹦床，对吧，mama就在旁边等你。但是只能玩三十分钟哦。”

    在烤红薯、公园、牵着母亲的手等种种事情上，付辄感到快乐。快乐很短暂。生活大部分是痛苦，而且在痛苦之中，这些闪闪发光的快乐显得更加脆弱和令人不安。

    他非常小的时候常常陷入难言的忧郁。

    母亲问：“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不知道。”付辄说道，“我就是不高兴了。”

    他忧郁的源头在哪里，他感到一阵深刻的压抑和焦虑，然后问道：“mama，要是有一天你死了，怎么办。”

    “那你要继续好好活着呀。”母亲说道，“我肯定要比你先死掉的嘛，但是没关系呀，我先在天上把我们以后要住的房间收拾好，然后我就等你一起到另一个世界生活。”

    付辄困惑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

    母亲道：“因为你还没有把人生过完一遍，就这样不生活了，不是很可惜吗？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生活下去啊。”

    病床上的母亲，几乎成了一副永恒的画面。付辄看到母亲忽然清醒过来，他在几年之后才确切知道这个状况确切形容的词语是回光返照。

    她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抚摸着付辄的脸，说道：“mama就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多笑笑，要和别人做朋友，要活很久很久。来，跟mama做约定，点点头就代表同意了哦。”

    付辄点点头。他看见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他听见了心跳停止后，机器发出的漫长的噪音。很多年中付辄的梦里都是这样的声音。

    付辄成了一个“乐观”的人。他和所有人交朋友，在学校里交朋友的最恰当的方式无异于知道所有流行和热门的话题，妙语连珠，并且学习成绩优秀，乐于分享自己的答案。

    在一次猜拳游戏中，他的“乐观”结束了。

    某次初中的课间，出于无聊的原因，几个男生开始猜拳让谁去干倒垃圾的活。垃圾站离教室很远，一来一去就要很久，是整个教室打扫中最轻松的活。

    付辄想去倒垃圾，因为这样可以在路上消磨很多时间。于是他赢了所有人。

    他的同桌感叹了一句说：“付辄，你的运气可真好啊。”

    付辄扬了扬眉毛，道：”怎么了。“

    “你总是赢。”同桌道，“之前跟你玩猜拳，你也赢。我们打牌，你也总是赢。你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我的运气也不好啊，我吃干脆面从来就没中过再来一包。而且老师每次choucha都要抽到我。”付辄说着说着，心里渐渐泛起疑云。他的同桌说者无心，可是他确实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

    他的运气其实很差，甚至拿到什么新东西的时候，往往也能是破的，有损坏的，比如校服。可是，在另一方面，他的运气也很好。他同桌说的不错，但凡他想赢的猜拳，他从来都没有输过。他决定验证自己的猜想。

    倒完垃圾之后，他在垃圾站外进行了自己的试验。他从校服的兜里取出一枚硬币，很简单的一项试验，而且，百分百有效。

    第一次，正，正确。第二次，正，正确。第三次，反，正确......

    如果前两次，前五次，都能猜对，能勉强说句运气好。那么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呢。

    如果每一次他都能猜出正确的面是哪一个，这还算是运气吗。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他发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恐怕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要是人的运气是不变的，只要他在这个方面的运气好得太过分，那么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找补。

    而他的十来年的人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母亲年纪轻轻就病重去世，父亲是个赌鬼，小升初考试当晚发烧，第二天没能发挥好，升上了一个非常一般的初中。就连幼儿园时期的一个玩伴，也在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是得了白血病...所有的人生大事，他好像就是个倒霉蛋。不，他确实倒霉。

    而就算他不使用这样的好运，也依旧无法改变自己人生彻头彻尾的坏运气。

    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