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苏大爷请茶谈买卖 尹师傅思往话因由 (第4/4页)

苏二，是恨、还是感激？」缃尹答道：「两者皆无。正如香娘常言，尽是命也。」

    说着长吁一声，又道：「穠艳凝香楼当年也算京城数一数二青楼，来者去者无数，老鸨似如今东墙光景，也是一对夫妻，还有一儿，三人手段毒辣，凡卖入凝香楼之妓，无一收服不了。」久宣有觉此话去向，淡然问道：「苏二如何？」缃尹却道：「他是唯一例外。」久宣亦有猜测，沉默听他续说，缃尹便道：「我不知他兄妹如何受人鬻卖，只听闻那少年誓死不从，受足月余折磨，仍不顺从。鸨公想着男女有别，不必惜他童身，楼里男子但凡足岁，皆日日轮番弄他，若cao晕了人，便拿冷水浇醒。我因年纪还小，只是每日清晨被人遣去，给他喂汤涂药，後来兴许是老鸨失了耐性，又不知将他带到何处去了。」久宣皱眉问道：「那时、苏二多大？」缃尹回道：「与你来时一样，刚满十二。」

    久宣骇然望去，颤声问道：「後来、後来又是、怎麽……」缃尹叹道：「再见他时，已不记得多少天后，亦是我初见香娘之日。鸨公向来在後院养只烈犬，那日嘱咐我牵去一处密室。」话说至此，几欲不忍再言，缃尹又是一叹，方继续说道：「只记得苏折衣受铁链缠身，倒在地上，衣不蔽体无个人形，身上种种刑具未除，就连十指指甲，皆尽插满银针，我还道他已经死了，惟是听得香娘受人押来，才见他微微抬头。」

    素知香娘畏犬，久宣听到此处，不免一震寒意自心底起，想问不敢，诧然望向缃尹，缃尹则道：「那老虔婆阴险，不惜以香娘要挟其兄，宁愿毁一雏妓，也要苏折衣心甘情愿卖身。他们竟有意引那黑狗jianianyin少女，苏折衣声嘶力竭，最终只道：小妹莫怕，黄泉路上哥哥陪你。然他们牵犬靠近时，香娘吓得撕心惊叫，终究是教折衣不忍，叫住那丧心病狂几人，就此低头。」久宣哑口无言，刚要开口，缃尹又先说道：「你知苏折衣不少秘事，知他嘴里缺齿，平日只吃汤粥，又可知为何？乃是因他卖身之初，不肯对客人笑，生生被那家畜牲拔下里头两枚以示惩戒，後又怕他脸会长歪，将他另一边也摘了两颗。久宣，你与苏折衣恩怨无人说得，你仇视他也是自然。且不说其人可怜还是可恨，如今你该知道，香娘所知苦难比你曾经所受，更要可怖百倍千倍。对你也好、对那新倌也罢，她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不愿而已。风月场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之地，你若有妇人之仁，目光短浅，就莫怪她对你失望。瑜之不似你精明，珅璘不如你圆滑，他俩人脉，俱是远不及你。但有一点，珅璘狠得下心。」

    一席话如连珠炮般，振聋发聩，回想去年刘瑜那事，香娘亦是将人交予珅璘去了。久宣垂首，低声问道：「如此说来，淙风那厮……」缃尹道：「香娘说了，昨夜已遣珅璘去过。珅璘纵使对苏折衣所为一知半解，香娘稍作指点，估摸也寻着门道。今日我回来时，淙风既破了身，虽还倔着，已然乖顺不少。」

    说罢，缃尹起身，门後回首道：「久宣，我有私心，才与你说这许多。我不喜欢珅璘，自然望日後是你来接手。你自己想想明白，究竟该怎麽做，也趁着越王爷尚未离京，若想清楚了，要脱身了，就赶早随他走罢。」

    缃尹离去不久，久宣尚自寻思，又见文染慌张来寻，着久宣随他上楼一趟。久宣疑惑跟去，到得明先处，竟见他与羲容围在桌边，还有于盟那厮，不知何事潜入此间。

    久宣皱眉看着屋内几人，忽见于盟似乎带伤，坐在桌边一手捂胸、一手捂口，忍住不咳出声来。只听文染道：「本想找你要些要来，知你定会追问，索性带你上来了。」久宣走近查看，见于盟臂上亦有刀伤，便道：「楼里金疮药少，有的都在乾娘那里，此时怕是拿到墨府去了。」于盟抬首问道：「墨东冉眼下如何？」久宣恍然，先寥寥两句答了，道是人尚活着，又问道：「于少侠，昨夜难道是你？」

    于盟颔首道：「我与蓟平镖局廖镖头相熟，日前他受墨东冉托付，送一行人先到真定府，却担心墨东冉其人，遂托我在他离京之日，暗中照看一下。果然，昨日我在城外茶肆看他出行，未走多远就见车队遇劫。」

    有人相救，墨东冉仍伤成那般，若无于盟及时出手，岂不必死无疑？久宣大惊，颤声道：「那些人，果真不是为财去的。」于盟道：「贼人先是拦车搜索一番，又质问他几句，不知墨东冉说了甚麽，便动了兵刃。那帮恶人刀刀死手，确是要取他性命之势。」

    说罢又低下头，面带歉意，续道：「我虽将贼人逐走，却怕他们折返加害，见已有官兵寻来，便追贼去也。他们一共八人，个个武艺高强，不似是寻常打行的，且半路就将马车赶下山崖，弃车而逃，分明不为半点钱财。我一路追查，入夜才寻得踪迹，也只擒得四人，先捉了回来。本想去蓟平镖局疗伤则个，却见有官府正在问话，遂入城来，因怕惊动他人，只好、只好来找明公子求个药。蓝公子放心，于某不会久留。」

    久宣忙道：「于少侠救下东冉，便是我等恩人。且稍等片刻，待我看看，倘若楼里无药，我亲自去买就是。于少侠亦不必急去，权且在此养伤，我自在外打掩护。不过明先目盲，恐有不便，且到羲容房里休养罢。」

    明先则道：「无妨，我房间僻静些，窗外无路，也少些耳目。」久宣思之有理，遂应了，于盟抱拳道：「多谢几位公子，于某没齿难忘。」

    由是久宣四处寻药，好在他房里还有些金疮药，忙送上楼去。于盟以一敌众，不知与贼人几番搏斗，纵然身怀绝技，也不免受些轻伤，待敷药包紮好了，借明先房里一角席地而坐，吐纳调息起来。

    待到晚些，小厮们做得煎饼，久宣去伙房要来两个，用油纸包好，往北院去。

    石淙风近来被关在柴房，今日方放回那清倌小屋，久宣走到东北隅，过一截短石桥便到。屋内分作东西两边，一边是个通铺，一边是个隔间，放着各式器具刑物。中间有个狭短小厅，放张木桌，裴泠风嗅着香气出来，久宣扬扬下颔，示意他放心过来吃，低声问淙风如何。泠风道：「他一天没同我嘘过话。」久宣白眼一翻，嗔他京话还说不利索，泠风不敢再吃，怏怏放下煎饼。

    清倌素来挨饿最多，今日绿哥儿在饼里夹上酥rou糜，更是他们少见之物，久宣一叹，教泠风好生吃着就是，自顾拿起另一个往里面去。淙风倚立窗边，面色苍白，久宣一眼便明白，问道：「上过药不曾？」淙风一颤，别过脸去，垂眸点了点头，眼眶又泛了泪。

    当年苏折衣手段近乎癫狂，旨在教久宣明白，入得娼楼就是妓，苦也挨cao，甜也挨cao，何必跟自己过不去？那时香娘就在旁边看着，不知与珅璘说得多少，亦不知珅璘效仿几分，但见淙风模样，久宣难免心生恻隐，遂将煎饼递去，说道：「此乃下九流之地，眼泪用得好了，也能是个手段，独是骨气最不值钱。今年丹景楼走了两位倌人，说难听些，就是因那一口闷气。淙风，偷生不足为耻，古今人物再有风骨，终不过话本里寥寥几笔故事。凡人仅是凡人，任世人再惦记他，年月去得，早晚无人过问。芸芸众生，总得活着。」

    淙风本小口咬着吃，听言泪已落下，顿了一顿，大口大口吃将起来。久宣一时亦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说谁。然眼下诸人诸事烦心，也只能说此一番话，便无心神，再去为此人忧心。小坐片刻，则往主楼开门做生意去。未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